自信，是一个作家成熟和优秀的重要标志。但过于自信，就不好说了。诚然，就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，没有一个作家是不爱自己的作品的。但是，也有爱过了头的，如以为古今中外的文章就只有自己的作品才数最好，那无疑就有了自吹之嫌。5月31日我在《中华读书报》上读到穆陶的《何必身后月旦评》一文，得知最近某报发表了由他人署名整理的《姚雪垠希望身后发表的谈话》，在谈到《李自成》的创作成就时，提及几百年前的罗贯中，说罗不懂历史唯物主义，不懂历史，不懂小说艺术，因此他的《三国演义》“是失败的”；也因此，“《李自成》超过了《三国演义》”，云云。除却对罗贯中和《三国演义》的批评，这篇姚雪垠身后发表的“谈话”还全面否定了郭沫若，有些话语已“几近荒诞不经”，因此，穆陶不禁提出了“这究竟是否姚老的谈话，不得而知”的疑问。
余生也晚，没有与姚老有过直接接触，他的作品也读得很少，但别的不敢说，唯姚老比照着他的《李自成》来批评罗贯中和《三国演义》的谈话，我相信肯定是出自他之口。这是因为有一句他身前的话可引以为佐证：
那是1984年年末的事。当时，我正参与《中国作家》创刊号的编辑工作。谁都知道，一个国家级文学刊物的创刊号是很难编的，该有哪些作家在创刊号上亮相，我们是在主编冯牧的授意下，经过几个月的精心策划和充分准备的。但一开始做具体编辑工作的人只有三四个，而且其中还有两位此前没有做过文学编辑工作，不大熟悉业务，因此，对组来的凡准备上创刊号的稿子，大都先在编辑部内部传看，经过反复讨论斟酌后再予发稿。其中，大家觉得姚雪垠应约寄来的《李自成》第五卷选章《巨星殒落》不是很理想，就责成当初出面去约稿的一位女编辑给姚老打电话，希望他另选一章交我们发表。这位女编辑虽说是初当文学编辑，但毕竟是“文革”前大学中文系毕业，自己业余写的小说也很见功底，鉴赏力是不错的。每给老作家打约稿电话，她总是先问候人家的身体，细声柔气，动听入耳。不曾想，也许这一回是发稿在即，心急了一点，她打电话向姚老转达编辑部的意见时，未能委婉择词，说得过于直白了些：“请姚老换一章精彩一点的给我们好吗？”没想到姚老直截了当地回答：“我的《李自成》没有一个章节不精彩！”这好比一闷棍，把她打懵了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。等她缓过神来，带着哭音连唤“姚老，姚老”时，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。她放下电话，向我复述了姚老那句斩钉截铁的话后，便掏出手绢抹起泪来……
对于姚老，我们作为晚辈，一向是很敬重的。没想到稍有不慎，一句话便得罪了他。怎么办？自然谁也不敢再出面去请他换稿了。于是，《中国作家》创刊号就只得用了他不愿换下的《巨星殒落》。谁都知道，如今办刊物是很讲究排头条、二条的。虽说在《目录》上《巨星殒落》列在中间位置，但到内文，是排在最末一篇的。这表明编辑部同仁在对待他这篇稿子的态度上是一致不太看好的。创刊号出来之后，文学界反应相当热烈，见有冯骥才、贾平凹、阿成的中篇，张贤亮、乔雪竹、张辛欣的短篇，巴金、冰心、袁鹰的散文，张志民、辛笛、邵燕祥的诗歌，王蒙、蓝翎的杂文……老中青三代，阵容强大，就没听到姚老是否还有什么意见，倒是有明眼人故意找上门来调侃：“你们怎么把姚老的《巨星殒落》排在了末篇呀？”对此我们早有心理准备，笑答：“最后就是压轴戏，当然是最精彩的啦！”
不用说，我们是吃一堑，长一智，再也不敢说姚老的作品不精彩了。但在我们心里，评价作品自然还是有一杆公平秤的。无论是如何伟大的作家，一部数百万字的长篇小说，不可能每个章节都一样精彩。何况就姚老而言，当时年事已高，《李自成》后几卷的写作，是先由他口述，秘书帮他把录音记录整理出来，然后经他修饰、审定的，与第一卷明显差了成色。这也是后几卷的发行量远远不如第一卷的原因吧？
 |
